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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是能令我記住過往,並證明我曾經活著的所有,所有一切,都存放在那座島嶼上。

  我無法肯定我到過那個地方,但是我能告訴你那座島上沒有我不熟悉的角落。畢竟「此時此刻的我」的不參與是構成那座島如同夢境般令我眷戀的主要因素。

   就因為我從未親身涉入,所以每個當下難以消化,難以平撫的悲傷與挫折也將被阻擋於那座島外,除非它們隨著時間的磨蝕,逐漸圓滑且再也傷害不了我時,航向小島的船隻才會允許它們乘坐。所有愉悅正面的也是。你可以說那是一道僵化的手續或是一種儀式──入境的資格是被時間烙印上章紋,然後我有權力選擇遺忘並在需要的時候重新記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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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島的中央是一顆龍眼樹,那顆龍眼樹在夏日蟬聲最熱烈的之時會結滿褐色的小圓果。從高處往樹頂看去,綠葉中夾雜的一串串土褐龍眼,會引起我內心爆炸般的喜悅,因為狂喜的我只有七歲,所以笑聲單純清澈地可以穿透蟬鳴直抵正午的烈日。那顆龍眼樹在我八歲那年被他們真正的主人(我們的鄰居)給扯下一圈一圈的樹皮,因為他們不打算在搬家之後把這棵龍眼樹留給我,因為我總是第一個發現牠的結果,並從窗台用伸得長長的小手摘取。

  龍眼樹旁是我昔日遊戲的閣樓,一座類似南洋地區架高的杆欄式建築。單單只有閣樓和下樓的木頭梯子,梯子底端什麼也沒有,喔,我想起來了,如果走向梯子底端,會感覺到傍晚的涼意並聽到我母親的呼喊聲。因為七歲以前的我究竟是無法將閣樓底下太龐大的「家」和夏天的笑聲,聯想在一塊。

  閣樓地板上擺著一台按鈕與按鈕間佈滿灰塵的手提收音機,只能聽廣播和錄音帶,錄音帶夾要用手指按一下右上角微微鼓起來的壓克力表面才會緩緩打開,裡頭有一卷始終和我夢境混雜不清的錄音帶,兩個小齒輪正磕答磕答的運轉,說著一位小公主為了討她那平日嚴肅寡歡的父王開心,而假裝自己失蹤,永遠成為一個小丑的故事。

  龍眼樹下是我家的後院連著廚房。往後院的小徑上有兩株杜鵑花和一棵木瓜樹。杜鵑盛開時是很甜的粉紅色,在春天多雨的早晨會被我摘下一大朵放在瓷碗裡去餵院子圍牆上的野貓,她們總喜歡把花瓣上一顆顆水珠舔乾淨。我那位住在鄉下七十歲的爺爺在某些下午會出現在那條小徑上,他手裡拿著一把電鋸正鋸著那棵青綠的木瓜樹,木瓜葉垂下大片單薄的葉子遮住我爺爺半邊的臉,他的鬢角濕著汗而葉片末端有蟲蛀的痕跡。向院子看的我正在哭並驚恐的大聲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因為牠是男生所以不會長木瓜出來,沒有用所以要砍掉。爺爺沒有看我。

  廚房裡的母親蹲在地上把米袋裡的米舀進鋁鍋裡,小學三年級的我捧著一本淡綠色膠皮的注音版史記,指著書裡的一段問,鮑叔牙是一種什麼樣的刑罰?很痛很可怕嗎?母親的回答沒有跟著裡飄著茶葉香屋內沒開大燈的下午一起來到我的小島,(我後來才理解記憶裡揮之不去的茶香是怎麼了。小時候的我把舌尖的澀味和鼻腔頂端接近眉毛的暖意和中國老老的敦厚含蓄理解成同一件事。)我到了高年級才知道史記跟本不是一本故事書,而是一段好長好長沒有講完全的真正發生過的「故」事,這個念頭有時候會引來夜裡一場惡夢。

  小島上還有一片槭樹林,我初次踏入林間的那個秋天一直以為滿天滿地的紅葉是楓。槭樹隨著地勢漸漸升高,沿著坡頂一條蜿蜒而下的大馬路生長。新鮮的槭葉很好辨認,因為葉面上仍殘留著陽光豔紅的餘溫。樹林間某個大石頭上有一台電視,裡頭正播放著某部我曾深深著迷的連續劇片頭畫面,因為當年我踏在滿地柔軟而鞋底擦出彷彿耳語的落葉上時,嘴裡哼著的就是那首濫情的主題曲,腦袋裡想的就是那幾幕浪漫可笑的情節。十幾歲的我與兩個我生命裡好重要卻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站在馬路邊向兩頭張望,車子還在好遠,於是我們快步走上了路中央,襯著背後鋪天的槭樹林相偎而坐,微笑。那張相片沒有跟著船來,因為此時此刻的我把它收在抽屜底端,天冷的時候會拿來摀著手取暖。

  島上擺的那張睡覺的床是我離家來台北唸書前睡的。雙人床靠牆直角的一處放,背對牆面而躺能望見一扇大窗,紗網很髒,不鏽鋼的窗框。大學以前的日子我總是望著窗外灰冷的天空難受的起床,就這麼一套反覆的動作:如同在水裡一般痛苦恐懼地睜開眼,拉上棉被把頭裹住,轉身背對清晨的窗戶努力想回到夢裡。這幾個月來睡在學校宿舍的床上,偶爾半夢半醒間仍然會以為睜開眼會見到一扇冰冷的窗,那些時空錯置的暈眩片刻,或許是過於思念的緣故。是很失落的。

  在這座島上你很可能會時常撞見一名老是愛用自以為壯烈且極端的字眼諷刺未來的高中女孩,請原諒她不能也不願寬恕為什麼那條得藉著藏在想像中的光才能行進並連空氣都嫌窄小而且漆黑靜謐讓人跌跌撞撞的路,在通往未來的旅途中是那麼那麼漫長。她會在每個早晨走在高中校園的碎紅磚路上,抬頭不小心遇見一片菩提葉掙脫空蕩枝頭時,白漆剝落的天空時常會引起她一陣戰慄。

  紅磚路旁,是一座老舊的大理石階梯,樓上是一條走廊,走廊旁有一間鑲著鐵窗的教室。教室裡面的曾經的我坐在木椅上,手握著筆擱置在桌上,眼睛看前,或低垂。看前或低垂,看前或低垂。好幾個重複動作後,她會把頭轉向左邊,窗外的天空沒有搬來這座小島,因為高中三年我沒有一天不渴望遠離教室裡的一切,然而我從不相信窗子外的任何景致能拯救一分一秒的煎熬。

  而如果此時此刻前往碼頭,你會瞧見一艘正在卸貨的大船。深夜卻依然燈火通明的排演教室,裡頭是一群拿著劇本滿腦糾結苦澀,但卻單純得不需煩惱過去和未來的大一新生。而那個熱愛她所選擇的生活並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戲劇系學生,並沒有上岸。此時此刻的我在往後四年並不打算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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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如此信仰著:所有我失去不可能再次擁有的將會被運送至這座小島存放,然後永遠不會消失。如果有一天我能夠親自抵達這座小島,走訪並生活於其中,我希望是我不能再呼吸的時候。因為終於失去了證明自己活著的權力,而可以選擇偶爾遺忘自己或想起自己。只有在死的時候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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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去年的事了,

但我想沒有人會在意。


然後請容許我刪整某些段落,

因為這是個你看不見我,我看不見你的地方,

有時候,某些過於真實而深刻的傾訴,

只適存於真實而深刻的世界。


然後,

因為這是個你看不見我,我看不見你的地方,

所以我想,我可以毫無顧忌地補上,

我在得獎感言裡沒敢寫上的話:

謝謝童偉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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